文字,是有生命的。
經常閱讀的人應該都可以理解這種說法。很難解釋,但是不難意會。
同樣的一件事情,有的人說起來就活靈活現、有的人說來扣人心弦、有的人說來感人落淚、有的人卻宛如半熱不冷的溫開水。民國八年 5 月 4 日,北京爆發了震驚中外的反帝反封建學生示威遊行,也就是後來所謂的「五四運動」。五四運動不僅影響了中國近百年來的政治,開啟了學生運動的先河,也留下 了一份震撼人心的《北京全體學界宣言》。「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由當時尚是北大學生的羅家倫以白話文寫 成,全文熱血洋溢鏗鏘有力,最後則喊出了「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即使在將近九十年後的今天來看,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一百八十餘字所傳來的驚人熱力。
這份文宣與五四運動的餘波宛如一枚震撼彈,撼動了當時整個的中國。
比較少人知道的是,原本要發表的《北京全體學界宣言》並不是這篇,而是由另一位北大高材生所寫的文言文。然而就在活動前夕,負責文宣的羅家倫對於洋洋灑灑數千字的版本覺得並不滿意,於是在會議桌上要來紙筆當場振筆疾書,全文一揮而就一氣呵成,完全不加修飾。
想要感動別人,就要自己先受到感動。只有從內心深處發出聲音才能感動別人,這是我始終相信的。
只有自己真正相信自己所要述說的事情,只有自己相信這件事情是一往向前無怨無悔的,只有自己認為自己要做的事情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只有那種心境、那種氣勢、那種魂魄,才能透過我們所使用的媒體傳達出來,不管那媒體是文字、照片、還是音樂。
當年看張拓蕪的《代馬輸卒手記》等書,張拓蕪是個只唸過六年多書的粗人,當得是部隊中最小最卑微在戰況不利時隨時都可能被長官拋棄的小兵,他的遣詞用字、 他的閱歷、他的所見所及,自然都不可能比的上名將白崇禧之後 -- 溫文儒雅寫出文壇名著《台北人》的白先勇先生,然而代馬輸卒五書對我所造成的感動卻是享譽文壇的《台北人》所不能比擬的。原因無他,誠懇而已。
不做作、不誇大、不往自己臉上貼金,老老實實地誠誠懇懇的紀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我們靜靜的看他說逃兵、說私吞軍餉、說睡在泥水裡屍體堆裡的日 子,他的文字有種純樸的土氣,如同我們祖先所踩踏過大地。他的文章如同一盤剛從爐火上烤好拿下來又置放過了幾分鐘的的甜年糕,不太燙、也不太涼,正是可以 用手拿著舒舒服服的邊吃邊看書邊聊天的那種溫度。
有些人的文章傳達著一種爐火餘溫般的暖熱氣息、即使在人生最落魄處也從不絕望,有些人的文章就宛如孤身站在冰雪封山的高山峻嶺上、讀來令人感到冷冽孤絕, 有的人的文字如秋天吹過的西風般、帶著舒適的涼意。情侶間的情書時而如煉爐般炙熱、時而細語呢喃如抱著隻小貓小狗般的溫暖、冷戰鬧彆扭時又如大雪紛飛時的 氣息...
朋友認識久了,光是看文字就可以知道一些他說不出口的東西。
有個在雜誌社當美食記者的朋友,某次在火車上看了他寫的某情人節特餐專輯,馬上拿起手機來打過去嘲笑一番。原因無它,光看他開始使用一堆虛華飄渺的形容詞 來堆砌文字長度,就知道他對那家餐廳的食物是沒有感覺的,或者甚至是不喜歡那家的菜餚。只是因為上級有了交代,所以必須有個交代,所以用膠帶將一些華美詞 藻黏貼在一起,湊足了字數就可以交差卸任。
為了工作而勉強自己,我可以理解。大家出門在外討生活,無可厚非。
但是有的人卻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某些外人無法理解的原因去勉強自己擠出一篇又一篇的文字集合。詞藻華麗殫美,卻內容空洞不知所云,我常將這種文章戲稱 為「駢體文」。六朝時期的文人們寫起駢體文來,非得搜腸刮肚地講究用典、對仗、辭采、用韻,用字越來越生僻,內容也越來越虛幻。其實,情溢乎辭與辭溢乎情 都不見得是篇好文章。
這種由一堆漢字堆疊起來的東西,是沒有溫度的。
因為那只是一堆文字屍體的集合,不叫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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