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4日

[閱讀筆記] 發條、橘子、與自由意志



人被賦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來選擇善惡。只能行善或者只能作惡的人,就成了發條橘子 — 也就是說,他的外表是有機物,具有可愛的色彩和汁液,但實際上僅僅是發條玩具,由著上帝、惡魔或無所不能的國家(它日益取代了前二者)操縱。徹底善與徹底惡一樣沒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權。惡必須與善共存,以便道德選擇權的行使。





《發條橘子》這本 1962 年出版的小說,五十多年後讀起來仍然有著橫衝直撞睥睨一切的狂野力道。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偷竊搶劫強姦樣樣都來的 15 歲小屁孩 Alex ,從他無惡不作到被捕入獄,被迫接受了國家的「治療」後出獄的自述。同被時代雜誌(Time)的「一百本最佳英文小說」與現代圖書館(Modern Libary)的「二十世紀百大英文小說」收錄的,還有一本也是幾十年來爭議不斷的《麥田捕手》,但是與嗆辣勁爆的《發條橘子》比起來,《麥田捕手》根本就是一碟清淡的開胃小菜。

藉由一個看起來是道德上有問題的「故障品」主角,作者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行善是出於條件反射而不是出於自己的選擇,那麼它的意義在哪裡?如果人沒有了選擇的自由意志,那麼人跟一顆看起來是生物但其實是機械玩具的發條橘子的差別又在哪裡?

許多華文讀者無法接受「完全的善與徹底的惡一樣壞」這樣的觀念,這對一直生活在威權文化中的他們來說太過於挑戰了。

這其實要討論到一個西方文學中的重要因素,自由意志(Free will)。在基督教興起之後,這個哲學思想就融入了他們的骨髓當中,而且這是基督教文化所特有的,不存在於回教、佛教或道教文化中。

上帝以祂的形象造人。人類雖然沒有天使的力量與權柄,但神給了人類一項天使所沒有的特權:選擇的權力。人類可以選擇為善,也可以為惡。相較之下,一手摧毀所多瑪與蛾摩拉的天使卻只不過是行使上帝意志的工具。

自由意志也是無數的科幻與奇幻小說背後的主軸,在一個又一個喪失了一切希望的夜晚選擇了繼續反抗、繼續懷抱著希望。身為全美唯一一個落魄到必須在電話簿上登廣告的正牌巫師與私家偵探,《巫師神探》系列中的主角哈利.德列斯登每天都在隨手可得的富貴與自己的信念間做出艱難的選擇,辣的冒煙的白族吸血鬼、始終找不到犯罪事實的地下帝王、漫步於芝加哥夜晚的各種非人生物、還有繳不完的帳單、一次又一次被超自然生物當成沙包打的全身骨折瘀青、以及一年四季永遠的冷水澡。托爾金的《魔戒》中最大的爭戰不在聖盔谷、不在剛鐸、也不在末日火山的黑門之前,而在佛羅多的腦中。所有戴上戒指的國王與巫師都被索倫的意志影響而墮落為黑暗的工具,但崇尚自由、胸無大志、從來不曾離開夏爾的哈比人以自己的意志決定離開家門,踏上漫長的征程。接受黑魔王的意志是最輕鬆的,但身高只有一米的佛羅多選擇對抗索倫的慫恿與意志,而他的摯友山姆則選擇了賭上性命的伴隨。


相較之下,中華文化圈強調順從的美德,但並不鼓勵自身的判斷與選擇。像波蘭國寶作家安傑・薩普科夫斯基《獵魔士》中所呈現的個人對於無法對抗的命運與預言的蔑視與反抗,是華文作品中非常少見的。我們所期待的是孝順的子女、服從的學生、配合的部屬,和諧的特會,至於個人內心所求與選擇的權力,則不在成年人或上位者計畫中。也因此,許多華文讀者會讚賞新加坡的迥然有序,但無法理解為什麼本書作者要強調「為惡的選擇權」。我們常常忘了,善行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我們有意識的選擇了行善,即使那行為可能損及我們自身的權利。沒有經過判斷的隨口 Thank You 只是一種條件反射,就跟有人不先罵個髒話無法帶出後面的句子一樣,它的本身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出獄之後的 Alex 喪失了為惡的能力,他的選擇權已經被剝奪了。只能進行國家所認定地「正當的行為」,沒有辦法自己選擇如何反應,他已經成為一個「非人」生物。試想,看到老婆婆就一定要拋下手邊的事情扶她過街,跟流浪犬看到食物流口水甚至滴到地上,這兩者真的有什麼差別嗎?

閱讀導引我們以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過去不曾探討過的問題,安東尼‧柏吉斯這本小說以一種橫衝直撞的狂牛之姿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闔上扉頁之後,請珍惜我們還擁有自由選擇權利的當下,而不是一顆上了發條的橘子。